《峰爆》立体地塑造人物,细腻地表现个体在灾难面前的义无反顾与内心治愈,在极端情境中揭示人物情感的隐忍克制与澎湃奔涌,讴歌参与铁路建设的两代人在面对艰难险阻时的坚定无畏,投身国家利益的豪迈乐观,凸显“科技”在救灾中大显身手的时代性变迁
大雨滂沱中,他从直升机上一跃而下,滚落在山崖上,在垂直角度的峭壁上顽强地攀援。大俯拍的画面中,褐色山体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这是电影《峰爆》中动人心魄的场景:人物在画面中看似微不足道,却又是唯一的亮点。影片通过大远景的环境介绍与特写中对人物表情、攀登细节的强调,在反差中凸显出人物顶天立地的伟岸与坚强不屈的意志。他就是电影的主人公,由朱一龙饰演的洪翼舟,他不是在参加攀岩比赛,而是为拯救市民群众、保全铁路隧道而挑战人类极限。
最近上映的《峰爆》连续五日成为当日票房冠军,态势强劲的票房越过了2.7亿元(截至9月22日),这部影片为何有这样打动人心的艺术魅力?它对中国电影的抗灾叙事有什么新的突破?
《峰爆》开辟出中国抗灾影片新的探索路径:电影的突破不限于呈现更为逼真、震撼的特效镜头,而是立体地塑造人物,细腻地表现个体在灾难面前的义无反顾与内心治愈,并在极端情境中揭示人物情感的隐忍克制与澎湃奔涌,讴歌参与铁路建设的两代人在面对艰难险阻时的坚定无畏,投身国家利益的豪迈乐观,凸显“科技”在救灾中大显身手的时代性变迁。尤其在对人物心理的深度探询,在历史传奇的隐性书写,在时代主潮的生动表达等方面, 《峰爆》更是呈现出新的气象和特点,带给观众更为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情绪感染力,钩沉出一段壮烈而辉煌的共和国记忆。
抗灾叙事中的心灵碰撞与情感交汇
变幻莫测的地质灾害是《峰爆》中唯一的反派,影片全力聚焦“人”的情感与心理,为灾难叙事注入更具人情味、更有情感力度的内容,来触动和感召观众。电影叙事中交织了两条情感线索,一条是洪翼舟和父亲老洪从纠结到和解,再到并肩战斗的历程,另一条是洪翼舟与女友卢小靳之间的深情牵挂。这两条线索涉及父子情与爱情。为了避免这种情感戏码在叙事节奏上过于舒缓平淡,影片对人物身份进行了精心设置,以保证叙事的集中与节奏的紧凑。
老洪是一位有40年军龄的铁道兵,他是军人,又是专业人士;卢小靳则是工程勘探员,她处事冷静,行动利落。影片的两位重要配角都具备救灾的专业能力,他们与主人公洪翼舟之间,不是一般意义上“患难与共”的亲人,而是“同舟共济”的战友,这使两条情感线索具有阳刚与强悍的情感基调,与抗灾叙事水乳交融。
《峰爆》中最动人的是洪翼舟父子在溶洞里绝处求生,在峭壁上齐心协力的场景。这两个场景一内一外,在视觉层面有昏暗逼仄的绝望和天高地迥的渺小之感,但影片用人物情感和心理上的连贯性对场景加以串连,勾勒出洪翼舟战胜恐惧,完成与父亲和解的心灵“弧光”。
老洪为人刚正强硬,待人严苛,对儿子有诸多挑剔;他年轻时常年在外,父子之间生分,不亲近;因母亲的意外离世,洪翼舟在自责中也有对父亲的怨恨。在溶洞里,父子俩抱头痛哭,互诉衷肠,多少化解了彼此的心结。在峭壁上,他们绝处求生,顽强向前,成为生死相托的战友。这两场戏让洪翼舟重新理解了父亲,也通过老洪的牺牲,重塑了一位老铁道兵、一位父亲的伟岸身躯和精神高度。
洪翼舟与女友之间的情感叙事处理得过于表面,观众没有看到“灾难”对两人情感的考验或升华。影片重父子情而轻爱情,可能与影片的主题定位相关。老洪与洪翼舟不是普通的父子关系,而是有着家国情怀的代际传承,即老一代铁道兵与新一代“铁建人”之间的精神承继与映照关系。在老洪身上,我们看到了老一代铁道兵的质朴与刚强,也看到了他们在舍小家为大家的过程中所承受的精神伤痛。新一代“铁建人”更为科技与专业化,但他们的责任担当与使命感,他们对事业的热爱,对国家利益的捍卫,对人民生命的守护,又与父辈是一脉相承的。当老洪以牺牲自己来成就洪翼舟的惊人一跳,成为老一辈托举新一代的生动写照,更使父辈的精神旗帜将永远矗立在天地之间,飘荡在新一辈的心中。
“科技救灾”的时代意义与主题意义
《峰爆》肯定了领导集体决议的英明与果断,特定群体的钢铁意志、无私境界,同时还呈现了“科技”在救灾中的重要作用。大量“科技”元素的强势登场,渲染了《峰爆》的时代气息,使“救灾”的决策更为科学和理性,更具前瞻性和全局性。这些“科技”元素不仅与人物刻画融为一体,还完成了对国家形象与家国情怀的书写。
影片中人物面对的是严重的自然灾害,要应对难以预测的灾害走向。如果离开了科技的支撑,救灾计划会显得低效或莽撞。影片中经常出现无人机、5G网络连接的大屏幕、专业电脑、测试仪等,人物对话中也经常蹦出数学建模、数据论证等术语。这是时代发展的折射,是对中国基建形象的科技加持,更是对新一代“中国铁建人”的专业化呈现。
当洪翼舟和父亲在溶洞中遇到岔路时,两人出现了分歧。老洪相信自己40年铁道兵的经验,但儿子认为父亲的经验有局限性,忽略了季节的差异,温度的变化。 “路线之争”实际上就是两代人关于“经验”与“科技”的正面辩论。影片表明:在新的时代语境中,科技的力量可以处理更为复杂的情况,大大超越个人经验的有限性,避免决策的主观性与片面性。
老洪在影片中代表了“历史”与“传统”,他受制于科技水平和年代、特定环境的局限,但绝非可以轻视的“过往”。因为,这些“历史”与“传统”在精神层面弥足珍贵,诠释了何谓不服输的气概,见证了“人定胜天”的豪迈。他们在溶洞里走到绝境时,洪翼舟从科学理性出发,认为没出路了,老洪本着恢宏的信心,义无反顾地探路。
影片没有一味地强调“科技”的力量,否定“优良传统”的激励意义,在认同科学决策的同时,也不断褒奖“主观能动性”的作用。例如,领导层在商议去岩洞安放炸药时,从科学数据出发,是“不可行”的结论,但洪翼舟迎难而上,凭着自己的大智大勇,依靠父亲的无畏与牺牲,顽强地在绝壁上闯出一条路,近乎“点石成金”地完成了任务,保护了隧道与群众的安全。
朱一龙的饱满演绎与人物塑造
影片对主人公洪翼舟的形象塑造得立体而饱满,既表现了新一代“铁建人”的科技素养和精神面貌,也呈现了他个性化的特点和从不示人的精神创伤。当年,十二岁的洪翼舟骑自行车载母亲去看病时,在桥上因被碰撞而翻入水中,他看着母亲溺水身亡却无能为力。这个创伤性体验使他长久地处于内疚和痛苦中,也夹杂着对父亲的怨恨。多种情绪的缠绕使他难以释怀,从此怕水,他一入水就会见到母亲的形象。这个细节不仅为观众展现了人物阳光、强悍之外的另一面,也使人物更为真实,更具心理深度。
洪翼舟的“立体性”为朱一龙的表演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在女友面前,洪翼舟有着温和俏皮的一面;女友受到同行无端指责时,他又能强势有力地护驾。与外部危险搏斗而处于紧张状态时,他表情异常冷峻,有一种刚毅镇定的气度。在溶洞里几乎陷入绝境时,面对父亲的误解和指责,他处于受伤和委屈之中,但顾忌外人在场,他拥抱着父亲,在近距离的倾诉中,尽力控制肢体动作的幅度,形成一种内心炽热与外在克制的张力,朱一龙的表演使这场戏真挚又深沉。
亲眼看着父亲坠下山崖时,洪翼舟的情绪处于极度的震惊和痛苦之中,但面对未完成的任务,他必须化悲痛为力量,继续攀登。这时,朱一龙的脸部表情有层次地体现了情绪的变化与转换。洪翼舟搬运完炸药后,他筋疲力尽,命悬一线。他与卢小靳有一次通话,他避谈自己的危险处境,掩饰父亲牺牲的真相,他的声音尽量平静,但内心情绪翻涌,他只能强作镇定,向电话另一端的她传递深情。这些情境,对演员朱一龙提出了很高的挑战。他的表演要精准克制,但又不能流于平淡;要情绪饱满,但又要处理得含蓄内敛,朱一龙的表演完成度非常高。
抗灾片的核心冲突是人类与灾难的对抗。但是,观众不仅仅想在银幕上看到真实或想象中的灾难性场景,普通人在极端情境下的各色表现,还希望看到人类面对灾难的不同心态,完成不同维度的反思与成长。正如《峰爆》中的丁总所言,在灾难面前,西方人想到的是诺亚方舟,即逃离;中国人想着精卫填海与愚公移山,彰显的是一种坚忍不拔的意志,挑战极限的勇气。《峰爆》不仅致敬了中国铁道兵这个特殊的群体,还展现了中国文化的精神内核,是对中国形象和中国文化一次昂扬而生动的书写。
(作者为复旦大学副教授、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