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摘5A的乔家大院,游客还是不少)
乔家大院被摘5A级景区牌子之后,其所在的村庄乔家堡社区(原乔家堡村)也起了波澜。其党支部书记兼主任乔俊川涉嫌严重违法违纪,目前正接受祁县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随着乔俊川一起“被抓”的,还有该村包括村干部在内的10余人。他们为何“被抓”,随着记者的调查,乔家堡村这个有着600余年历史的村庄,强拆房屋、强占土地和殴打村民等往事浮出水面。
(乔家堡社区门口对面的扫黑除恶宣传标语)
乔家大院所在的乔家堡村的“村长”被抓了
“现在村长被抓了,我才敢在大街上跟你这个外地人说说了。”9月3日下午,站在乔家堡社区两栋楼之间马路上,抱着孙子溜达的王川(化名)对记者说。
马路上人来人往,不时有过路的人跟王川打招呼,但他没有任何避讳,音调也没有放低。“要是以前,我跟你讲这些,村长知道了,马上就会有后生到我家里找麻烦。”王川说。
王川口中的“村长”,就是乔家堡社区党支部书记兼主任。8月23日,晋中市纪委监委发布消息,祁县东观镇乔家堡社会党支部书记、主任乔俊川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祁县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根据该消息披露的简历显示,1976年9月出生的乔俊川今年年仅43岁,不过,虽然年轻,但其资历却不一般:从2002年5月也即其26岁时起,他就开始担任乔家堡村村委主任;到2008年12月至今,则是党支部书记与村委主任“一肩挑”(2014年乔家堡村更名为乔家堡社区)。其中,其所任村主任一职前后历时17年左右,可谓乔家堡名副其实的“老村长”。
据多位村民讲,乔俊川的“被抓”发生在8月22日。与其一同被抓的,还有10人左右。其中,就包括村里保管等两名村干部。
乔俊川等人“被抓”之日,距乔家大院被摘牌5A级景区仅过了22天,离乔家大院暂停运营进行整改10天后重新开业仅过了5天;离祁县旅游开发服务中心主任李永忠、祁县乔家大院旅游区管理处主任乔添锋和两名副主任被免职不过十几天的时间。
乔俊川等人的“被抓”,被当地村民视为继乔家大院被摘5A景区后的又一颗深水炸弹。循着乔俊川等人“被抓”的消息,记者经过10余天的调查,乔家大院所在的乔家堡村一段被遮蔽的历史,开始浮出水面。
(废墟之上,乔家堡村只剩下两棵上千年的老槐树和一座乔家大院)
孤零零的乔家大院和村民的“怕得很”
王川所在的乔家堡社区,距乔家大院景区直线距离不过五六百米;但沿着公路走到乔家大院正门,却超过了1公里。
经过10天暂停营运整改过后的乔家大院,人流依旧熙熙攘攘,但这份热闹,似乎已与乔家堡社区的村民毫无瓜葛了。犹如社区门口对面的那堵长长的围墙,将乔家堡社区与乔家大院高高地隔离开来。
搬到乔家堡社区之前,王川们居住在乔家堡村里面。该村初建于明代洪武二年,至今已有600余年的历史。在其600余年的历史中,逐渐发展成以乔家大院为中心的一个村落。王川们的家,就散步在乔家大院的四围。
而今,这座古老的村庄,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乔家大院,和乔家大院外两棵与村庄同龄的老槐树。乔家大院周边村民的房屋,早已夷为平地,只有零星还未清理干净的砖石等建筑垃圾,尚可说明这座村庄并非只有一个乔家大院。
“连乔家大院一起扒了才公平。”夜幕之下,坐在乔家堡社区门口前的马路牙子上,六七十岁的马平(化名)大爷依旧愤愤不平。他说,为了乔家大院,他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也失去了世代居住的老宅,最关键的是“失去”这个过程,是被粗暴对待的痛苦过程。
这几天,马平和几个老哥们扎堆儿坐在一起,话题离不开强拆的粗暴、赔偿的差别,以及被抓的乔俊川等人的往事。他们愤恨中透着兴奋,相互打听着是哪儿的警察来抓的,来了多少人,抓的都有谁,谁被抓之后又被放了回来,纪委、警察之前都找谁调查过,乔俊川这回还能不能化险为夷,等等。
“他们的被抓大快人心,他们早就该被抓了。”马平说,他们都在等待这一天。这伙人太无法无天了,暴力强拆村民房屋,强推强占村民土地,随意打骂村民,“让人恨透了”。
“我们平时都是敢怒不敢言,强占你的耕地,不敢吭;强拆你的房屋,不敢吭;该赔多少钱,也不敢问,都怕挨打,怕得很。村民只有干生气的份儿,有几个人还气出了一身病。”马平说。
(乔家大院外被拆房屋残迹)
堵路、垒墙、挖坑,逼迫签订拆迁协议
王川就是这些干生气的村民之一。王川家的老宅,在如今乔家大院进门处甬道的核心位置。那里原是一条老街,他的老宅,前店后院,七间的门面,近200平方,被当做了临街商铺,自营布鞋等生意,一年可以轻松收入一二十万。而后边近一亩大小的院子,盖满了一圈的房子,有数十间之多。
2013年,因改建乔家大院旅游通道,这条街上的六七家前店后院门市房需要拆迁。王川家的房子也被列入拆迁范围。村委相关人员当时曾与被拆村民达成口头协议:在原址上给他们重建门面房。但在过渡期安置方面,有村民提出村委会按照房屋租金给予补偿等要求,双方并未达成一致意见。王川家也是如此。
在未签订协议的前提下,村委相关人员开始堵路,用大堆大堆的土堆堵死了村民出行的路线,还垒起了高高的围墙,并派有10多个“后生”日夜在此守候。没办法正常生活,更别提做生意,加上对“后生”们的畏惧,王川只好同意拆迁。“我这个不能说是自愿的,熬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虽然不能说是他们强拆了我的房子,但手段实际上跟强拆一个样。”
王川说,他岳父家因为不愿意拆迁,村委会便组织人员在他家院子外面挖了一圈壕沟,基本无法出行。
与王川同意拆迁不同,那些不同意拆迁的门面房主,最后的命运是遭到了强拆。
在“天涯杂谈”上,有个叫史银花的女村民2018年4月14日发帖反映,其门面房在2013年8月曾达成原址安置协议,但因其要求停业损失补偿而非村委会的按照房屋租金损失给予补偿,就断然拒绝了拆迁要求。2017年元月,在未与其达成拆迁补偿协议的情况下,村委会强行将其门面房全部摧毁。
据知情人透露,史银花所反映情况属实。2013年商量拆迁时,是要建游客中心;2016年景区“卖”给开发商后又要建旅游通道,原来承诺的在原址上建设门面房被改做另建他处,但至今还没有着落。
(乔家大院外的乔家堡村废墟)
强拆前,向村民院里扔鞭炮和砖头
王川们的遭遇,还算比较“文明”的方式,曹美丽(化名)的遭遇则堪称噩梦。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六年,但至今说起来,曹美丽依然泪流不止。她记得很清楚,2013年10月份,她因膝关节炎在医院住了34天,刚出院回到家不过三四天(11月4日)的一个下午,不能动弹的她躺在床上静养时,突然听到院子里响起一声巨大的礼花炮声;紧接着,就听到噼里啪啦的砖头砸在院子里的声音;数十块砖头砸地的声音停止之后,惊疑不定的她挣扎着坐起来,就看到“村长”乔俊川走了进来。乔俊川一进门,就一脚踢倒了一条板凳,边踢边嘴里狠狠地骂道:“你们是欺负老子吧!”
曹美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问他“谁欺负你了?”乔俊川并不回答,径直走了出去。想想往院子里扔礼花炮和砖头的情形,曹美丽预感到要出事儿了,行动不便的她就挣扎着赶紧下床,拄着拐杖向院外挪。刚挪到院外,一辆挖机就开向她家的房子,轰隆隆声之中,她家的3间厨房开始倾倒。紧接着,5间正房,5间南房也跟着灰飞烟灭。
曹美丽吓傻了,无法站立的她,强拄着拐杖只知道哭。有那么一会儿,她恍惚想起应该给接孙子的老伴打个电话,让他赶紧回来阻止,但她没有电话。
一个小时后,接孙子回来的老伴看到厨房、正房已夷为平地,5间南房也正在被拆掉,就拼命上前阻拦;但乔俊川所带领的近20名拆迁人员死死摁住了他,老伴动弹不得,哭得呼天叫地。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房子被强拆,屋子里的东西连一根筷子都没有拿出来。大儿子大儿媳的衣服,老两口的衣服,以及小孙子的衣服,一件都没有拿出。家没了,这么冷的天气没有了衣服穿,该怎么过?
“你拆迁可以,事先跟我们说一声,哪怕拿出一件衣服,我们也不会那么绝望。”曹美丽说,房子拆完后,他们老两口被送到了二儿子家,二儿子家只有一个小取暖器,棉被也有限,怕他们老两口冻坏了,儿子、儿媳就把卧室和取暖器让给了他们,自己住在另一间阴冷的房间里,冬夜里冻得受不了。
10多天后,老两口才被安置在村部里,村委虽然给买了电视、床、棉被等,但与他们家的损失相比,“等于他们砍掉了我们的双手,只赔给我们一根手指头”。
3年后的农历腊月28,曹美丽二儿子的房子也被强拆掉。当时虽然通知了,但通知时也被告知:同意拆得拆,不同意拆也得拆。通知时是中午,下午就开始了强拆。村干部当时说:家里的东西能抢救出来多少是多少。二儿子一家,只抢救出两只箱子。
更让他们难受的是,两处院子的拆迁补偿,至今仍没有解决。
“他们强拆,就像曹美丽家一样,趁你外出或家中没人时下手;若有人,则直接上来几个人把人控制着,当着你的面强拆。”村民曹维新(化名)说。
曹维新家的房子,就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强拆的。他听到邻居报信后,赶紧往现场赶,谁知道等他刚到现场,就有几个年轻人马上扑上来,死死地把他摁在了地上,然后把他塞进一辆事先准备的车里拉到了村委。到村委后,他气愤地质问他们为何要强拆他们的房子,一位村委领导说:给你解决解决不就行了。那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让他很愤怒。但这位领导口中的“解决”,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兑现。“没有签订拆迁协议,强拆了还不给解决问题,他们仗着村民没法他。”
村民牛云霞反映,拆她家的时候他们正在家中,几个后生强行把他们拉了出来,并控制着了他们。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家中的大部分东西都被砸了进去。村里带头强拆的人说,是县里让拆的,拆了之后过了年给解决,并说被砸的东西会给赔偿。但过了年,一直没有人搭理她们。她们就去县里市里上访,为此还被拘留过。
(乔家大院外,被拆毁的具有上百年历史的“三友堂”上的木料)
五六十座上百年历史的老院子基本都被拆完
据多位村民讲,前前后后被强拆的村民,多达六七十家。第一批有六七家,第二批有五六家,第三批比较多,因为在2016年年底,县里下达了死命令,必须在腊月27和28两天完全拆完。
村民曹先生说,乔家堡村除了乔家大院外,还有五六十座上百年历史的老院子,但基本都被拆完了。仅2016年年底这次强拆,就强拆了近20座老院子。
曹先生说,面对强拆,村民要么忍气吞声默认事实,要么提出抗议,但下场不会太好,遭到报复甚至毒打都有可能。
曹先生家的一个邻居家,看到村长乔俊川带着一群人和挖机到自己家里强拆房子,就竭力阻止。他的妻子、儿子和女儿拿着铲子、叉子上到房顶上,跟拆迁队对抗。但拆迁人员根本不顾他们的死活,还是把挖掘机开向了他们的房子。最后可能真怕被砸死,房顶上的三人看到伸向房子的挖机,还是下来了。他们迅疾被拆迁人员控制到了一边。
因强拆遭到毒打的村民,不乏其人。在天涯杂谈上,2017年2月8日所发的一则《组织黑社会团伙暴力强拆民房,毒打村民》的帖子中,列举了诸多村民被打案例。比如,丁现东家老太太出来阻拦,遭到村支书乔俊川等人的痛打,老太太住了半年多的医院;高旺儿家的被按在炕上往死里打;王喜元投资数百万元的八卦城不但被村支书带领数十人给强行推倒,还遭到了群殴。
在该帖中,还提到2016年年底村民王俊生家的房子被强拆时,王俊生父子上前阻拦,各自遭到埋伏在四周的打手的群殴,致使其父子双双受伤。其中,王俊生在附近医院经抢救后脱离危险,造成左眼伤残,至今头晕不止,精神失常,语无伦次。“当天下午,其子报案,但是公安机关仅仅立案,并未对行凶者进行拘押,凶手至今逍遥法外!”
上述所说之事是否属实?记者未能联系到丁现东家老太太、高旺儿家和王喜元等人。但村民曹先生等人证实,帖子中所反映的村民被打之事,村民基本都知道,这个帖子全村人也都知道。其中,高旺儿家等被打是因为拆迁,王喜元被打可能是因为其与乔俊川合伙投资八卦城时产生了矛盾,乔俊川对其进行报复之举。
村民王俊生证实,帖子所反映自己被打之事属实。当时获悉自己房子被拆,便和儿子一起前往阻拦,还没到跟前,自己便被几个人围殴,眼睛遭到重击,儿子同样遭到围殴,他们为此住了数月的医院。至今,眼睛还落下了后遗症,打人者还依旧逍遥法外。王俊生说,房子被强拆时,儿媳刚生下孩子5天,刚出医院家便没了,天寒地冻无家可归,儿媳和孩子只得和他们一起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
(乔家大院外的乔家堡村村民房屋已夷为平地))
发小与父亲的好朋友都挨了打
在上述帖子中,还详细描述了村民王建平和王忠贵遭到暴打的情形。
据该帖描述,2013年年底,乔俊川暴力强拆银生东生家房子时,正好路过的王建平说了几句公道话,便在几天后,在自己家中遭到乔俊川带领的人进行了长达一个上午的殴打。而作为村民代表的王忠贵,则因斥责村里干出那么多天怨人怒的事儿,在2014年底,乔俊川便直接带领打手到其家对其进行毒打。
村民王建平也证实,网上所发帖子中关于他的情况是真实的。据其讲,当时,他开着车去村外公路边的修车铺去睡觉,看到村委那帮人在前面开着铲车去拆几户村民的房子。到房子前铲车停下时,因为刚学会开车他担心技术不好过不去,就想下车看看能不能过去。但没想到他下车刚走了没几步,一群年轻人就向他冲过来,把他摁在地上进行了群殴。他问怎么回事儿,这伙人并不回答,只管往死里打,他也不敢还手。挨打之后,他没有报警,自己去医院检查了一下,没有生命危险,就回来在诊所输了一个多月的液。
王建平说,后来村长乔俊川前来沟通,他追问乔俊川究竟为何打他,但乔俊川没有回答他。他猜测,自己被打很可能跟2012年年底召开村民代表大会时自己的发言有关。当时是腊月27,村里已组织人把村里的街道拆得乱七八糟。王建平发言时曾说:马上就要过年了,你把人家的房子拆了让人家怎么过年,你们可以等过了年再拆也不迟。大概他们因此记下了仇,没过几个月,就把自己打了一顿。
多位村民反映,王建平被打得很厉害。对于自己挨打的情形,王建平表示太伤心了,不想再细说了。并说,从今年4月份开始,相关纪检部门和警方已找他进行了多次调查,该说的他都说了。
王建平说,从1991年到1997年,他当过7年村里的副村长;1997年下来后又当了村民代表,因为为人正直,说话也比较直,看到不合理的地方不会沉默,可能因此得罪了村长。
王建平认为,他没想到乔俊川会找人打自己,因为他和其乔俊川的父亲是同龄人,而且两人关系相处得也很好。“好好的没有任何原因就对跟你父亲关系很好的人进行袭击,一般人下不了手,这是我最气不过的。”
王忠贵同样证实,帖子中所述自己被打之事确有其事。据其回忆,挨打之前,村里召开了关于拆迁安置的村民代表大会。会议结束时,要求每个村民代表签字同意相关方案,他因为没有听明白,觉得无法跟自己所代表的15家村民交代,就拒绝签字。没想到十几天后的下午3点多,他忙完饭店的生意去附近弟弟家的修车铺坐了一会儿后,刚返回饭店,乔俊川等人就跟了进来。因为跟乔俊川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他也就没有任何防备,直接把乔俊川带到了自己休息的一间小房子里。
乔俊川进小房子时,后边跟了两个人;这两个人进房子后直接把房门反锁了,并守在门口。他当时还有点纳闷,但绝没想到乔俊川会对自己下手。因为之前两人关系太好了。乔俊川在其结婚前,曾在他家长住了6年,可谓无话不谈的死党;只不过是在其当上村干部后,两人除了工作关系,才少了来往。
王忠贵说,乔俊川一走进卧室,就质问他全部村民代表都签了字为何他不签。他向乔俊川解释:因为没有听懂开会的内容,他不能胡乱签,怕他所代表的村民利益受到损害埋怨他。并说自己是有原则的,也是有良心的,不能因为签字落下麻烦对不起所代表的村民。
话不投机,乔俊川突然恼怒地朝着他的眼睛给了一拳,守在门口的两个人见状,一个扑上来对着他的脸又是一拳,另一个则拿起桌子上的台灯向他头上狠狠砸去。迅疾三人对他进行了群殴,即便他倒在地上也没有停手。“你看这一片,从这儿到那儿,好大一片,地上流的全是血。”后来王忠贵的妻子听到动静之后报了警,他们才停了手。去了医院之后,王忠贵才听妻子说,除了屋内的两个打手外,屋外还有三四个打手守在门口,外人根本都靠近不了小屋。“后来念在一个村里曾经关系好的份儿上,我没再告他,但从此以后朋友关系一刀两断了。”
对于王建平等人挨打之事,村民张先生说,他们没有丝毫的顾忌,打了人,村里会出钱摆平,相关部门也不会怎样,村民更咋不了他们。记者采访时,村民刘菲(化名)曾告诉记者,一位遭到痛殴的村民,曾获得上百万的赔偿。“我都有点羡慕,挨顿打能赔偿上百万,是我也愿意挨这顿打。”刘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