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浮生六记》2.0版登台上海大剧院,图为彩排照。 记者 叶辰亮摄
昆剧《浮生六记》开场的时候,芸娘已经死了,沈复在回煞夜苦等亡妻魂归。这戏演到最后,芸娘本人始终没有出现,即便是生旦缠绵的戏份,出现的也只是沈复执念唤出来的女鬼。才子佳人虽人鬼殊途,却上演春色旖旎的富贵行乐图。昆剧《浮生六记》词写得美,戏做得美,舞台上一切细节美轮美奂,隔着这样风花雪月流光溢彩美满纯爱的滤镜,观众可还记得沈复《浮生六记》的风貌?
“最可爱的女人”,并不是丈夫凝视的魅影
俞平伯曾为《浮生六记》1923年重印版写了序,他提到:“作者沈复是个习幕经商的人,不是什么斯文举子。偶然写几句诗文,也无所存心。”这序文结尾微妙得很:“我岂不知这是小玩意儿,不值当作溢美的说法;然而我自信这说法不至于是溢美。”那么,这本被形容成“无酸语、赘语、道学语”的日记,到底值不值呢?林语堂在1939年的汉英对照本《浮生六记》序言里直率地写出:芸娘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显然,《浮生六记》这本“作者偶然写就,无所存心”的“小玩意儿”,若不是因为芸娘,很可能早已在时光的尘埃中风流云散。
沈复落笔时,妻子陈芸确乎是过世了,在《闺房记乐》一卷,他几次悲叹妻子早逝,如, “乐极生灾,白头不终之兆”“布衣菜饭,不必作远游记,今即得有境地,预知已沦亡,可胜浩叹”。把《浮生六记》中与芸娘有关的内容摘取出来,当然可以看作一部深情的悼文——
他们之间有儿女情长的闺房意趣,但即便在闺趣私话中,芸娘仍是一个有独立审美趣味和判断意志的人。她和丈夫交流时,能有理有据地声张自己的文学主张:“杜(甫)诗锤炼精纯,李(白)诗激洒落拓。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
她虽然在大家庭的日常中 “迂拘多礼”,但是对家庭生活之外的世界充满好奇,当丈夫因家族事务外出时,她愿与同行,因为念着途经太湖,“一宽眼界”。看到“风帆沙鸟,水天一色”的开阔景致,她感叹:“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想闺中人有终身能见此者!”
她用主动的姿态为自己打开社交的小天地,能与一面之缘的渔家女把酒言欢,会不带芥蒂地和风月场中的憨园一见如故,用林语堂的话说,“爱美成痴”。也是因为她这原生的、无意识的独立意志,她不见容于大家族森严的父权系统,被厌弃,被驱逐,半生流落,在困顿中病亡。
芸娘诚然是沈复的解语花和贤内助,但她更有自己阔达的精神世界。她的形象在沈复的笔下“再现”,但他与她之间,不是创造者和创造物的关系,不是皮格马利翁和他的大理石少女。他记取了她生命中吉光片羽的片段,而那些微小的火花找回她曾经灿烂的生命,她闪光的形象最终从他的视角中挣脱,作为独立的主体傲然于时间之外。
《浮生六记》能让林语堂愿意用英文译文去推介“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打动他的,到底是沈复深情塑写芸娘的“行为”,还是从文本中升腾而起的、一个会呼吸、有血肉的芸娘呢?答案应该是后者吧。《浮生六记》被看作一份爱的记录,其中真正有生命力的是能给出爱的行为的芸娘,她是有温度、有气性的个体,辗转挣扎来这世上活过一遭——她不是丈夫目光下的镜花水月的鬼魅幻影。
市井烟火中的诗与远方
深情若以病和死作句读,是脚不沾地的偶像剧写法。沈复虽然在《浮生六记》的开篇写芸娘的形容娇怯,少女时“削肩长颈,瘦不露骨,一种缠绵之态”,新婚夜“瘦怯身材依然如昔”;但纵览《浮生六记》全文,芸娘绝非是在身体感官层面充满诱惑且满足男性愉悦的“娇娇楚楚妻”。沈复一生寂寂无名,他是个性情温柔的好人,但也可说志大才疏,潦倒以终。他与芸娘的生活,与其说是才子佳人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行乐,不如说是在日复一日的苟且中经营出些微的诗与远方。
《闲情记趣》里记录了一次郊游野餐,一群人既想赏花赏春,又想在户外吃上热食,于是芸娘张罗着去集市上“包”下一个馄饨挑子,用小贩的炉灶整出满席的热酒热菜热茶。风和日丽,青衫红袖,众人兴尽,纷纷赞“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其实当时芸娘与沈复寄人篱下,日常生活极为拮据,家用靠芸娘做绣工和沈复零星卖画所得,沈复呼朋唤友,需得芸娘“拔钗沽酒”。
在《坎坷记愁》中,沈复苦涩地写着人情和金钱的困扰:“余夫妇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致。处家人情,非钱不行。先起小人之议,后至同室之讥。” “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芸娘死前数年,这对夫妻没有几天不是过着贫病交加的日子。
年少时,“不知世间有如我两人情兴否”,岁月中,“年愈久而情愈密”;如此种种,底色却是真实惨淡到无以复加的人生。惟其如此,沈复的这本小书方显珍贵,因为他在无边无际的人生困境里,留住了星星点点的温暖烟火。恰恰是这一点,在时光流转以后,让俞平伯感叹:“幼年读此书只觉可爱,(多年后)始茫茫然若有所领会。”
若抽离了市井凡俗的烟火气,让芸娘成为“美则美矣,毫无生活”的一缕魂,那么《浮生六记》大概真的就是“不值当作溢美的小玩意儿”。(记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