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做陪聊的三个月里,陈瑶彻底打破了对这个行业美好的想象,她只觉得恶心。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胸吗?”老板发来的消息让陈瑶眉头紧皱。陈瑶是一名陪聊员,在陪聊行业,每一位下单的顾客都被店员称为“老板”。
“不好意思”,飞快地打出这几个字后,她打开了店铺客服的聊天框,“这个客人我搞不定,可以换一个吗?”
陈瑶是今年1月份才加入陪聊这个行业的。而早在2014年,这个行业就已兴起,哄睡、叫醒……带有宠溺标签的各项服务被明码标价地以商品的身份放上柜台供人挑选。萝莉、御姐、奶狗、狼狗……只要顾客付出一定的金钱,这些陪聊员就可以变换各种身份出现在顾客面前。面对完美的人物设定,许多消费者动心了。
柜台之下,色情、诱导消费等隐形陷阱伴随着产业利益的扩大而逐渐浮出水面。而对此,陈瑶看得很开:“如果真的想要心理疏导,不是应该去找心理医生吗?”
下单后,她们觉得被治愈了
早在2019年,陈瑶就接触过陪聊这个行业,以消费者的身份。那时她大学毕业一年,正是一名职场新人,工作中的觥筹交错让她有点疲惫,而与同事之间的交流障碍更是让她给自己的职场人际交往能力打了个大大的叉。
公司到家,两点一线间她没有太多朋友。陈瑶说:“我觉得这样的人很多,我不是个体。”可尽管如此,她还是想找个人聊聊天。
2014年,陪聊服务从豆瓣、贴吧蔓延至淘宝,迎来发展的春天,据《中国新闻周刊》记录,从2014年8月开始,“虚拟恋人”作为关键词的搜索指数在3个月内升至24688次。此后,因为涉及色情交易,陪聊行业被整顿,淘宝上许多提供相关服务的店铺纷纷被下架,但并未息止,在豆瓣、QQ等平台依旧可以见到它们的踪迹。
2019年,陈瑶在一个不起眼的帖子中看到了陪聊广告。对于陪聊她早有耳闻,当时,她不得不承认,“在这里,你可以找到那个Ta”“等你倾诉”等那些看起来温暖而美好的广告词打动了她。
“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林语堂对孤独的解释细腻又清新,可陈瑶只能感受到枯燥和无奈。职场的烦恼、生活的不适应就像扑面而来的海水,让她喘不过气,淹没其中,她需要一个发泄口。
那晚,她下了一个“语音单”。电话那头的男声缓解了她的不安和焦虑,就此她结识了初白(化名)。
陈瑶说,每个陪聊店的店员都会有一个艺名,初白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想单纯地跟一个陌生人讲一讲在别人面前不能说的话。
比陈瑶晚些,2020年,夏夏在18岁高考结束后就接触到了陪聊这一行业,在下单后的那些日子里,她觉得很快乐。
2020年初疫情肆虐,在人们居家隔离期间,各种消遣方式破土而出,陪聊作为一种在线服务也迎来了红利期。
那时B站上关于“陪聊”“租赁男友女友”的测评视频风头正盛,“花1200元点9个陪聊,让他们互相聊天会发生什么?”“150元一小时的虚拟恋爱服务是什么体验?小伙害羞到不敢说话”,视频中的up主在镜头前语气夸张、行为搞怪,深深吸引了这个当时正处于高考巨大压力下的高三学子,“看着这些视频很解压”。
高考结束后,夏夏想放松一下。那天,她拿出了手机,在淘宝店铺点了一个叫起灵(化名)的“小哥哥”。
“姐姐”“姐姐”,在夏夏心里,起灵就像一个嗡嗡的小蜜蜂叫个不停,填补了自己的空白。
在相熟的朋友面前,夏夏才是那个嗡嗡的小蜜蜂,暖场、抛出话题,闲谈聚会时,她觉得更多的时候自己是以“二傻子”的形象出场的,“很多时候都在迎合别人,大家看到我就想笑”。
但生活中不只有开心,而那些消极的情绪,她常常把它们埋在心底。很多藏在心里的话真的不敢对认识的人说,害怕面对朋友的惊讶,所以很多时候,她又喜欢一个人。
跳舞的视频、撒娇卖萌……起灵的这些方式让夏夏觉得“真的被治愈了”。
此后,夏夏还陆续下过其他单,不全是起灵,还有其他人。打游戏、聊天……隔着屏幕,她在虚拟世界感受到了快乐。
花钱去找人聊天很愚蠢很烧钱吗?夏夏不这么觉得,快文化时代,大家沉迷于和电子设备交流,小时候一起玩耍的朋友都长大了,很多话也不能跟她们说了,只能压在心里,可现在她真的觉得被治愈了。
很多规则只存在于表面
24岁的陈瑶在北京某事业单位工作,稳定的工作、好的学历……在别人眼中陈瑶已经足够优秀,可只有她知道,自己是一名重度抑郁症患者。她清楚地意识到,在没有外界帮助的情况下,她需要自己去寻求摆脱办法。
2019年与初白结识后,陈瑶又接连下了几单,电流中暖心的问候与疏解让陈瑶觉得陪聊是一个美好的工作,由此,她萌生了做陪聊员的想法,“当时其实也想提升一下自己与别人沟通的能力吧”。
做陪聊员需要具备好听的音色和一定的沟通能力,而陈瑶自身的声音条件不错,在外界看来,性格也好。2021年1月,陈瑶入职了一家陪聊店铺。而之后的经历,彻底颠覆了陈瑶对这个行业的看法,“很变态吧。”
陈瑶告诉正观新闻记者,她所在的店算是行业内规模比较大的一个店,有200多人,店里面的兼职人员以大学生为主,绝大部分在18~22岁之间,参加工作的很少,服务时间的话根据陪聊员个人安排,但是晚上会比较贵一点。
至于工作内容,陈瑶说,据她了解,男陪聊员还好一些,大多是女生下单想找一份安慰,哄一哄就好了,而女陪聊员就比较惨,需要满足老板很多千奇百怪的要求。
回想起自己接到的第一个单子,陈瑶至今还觉得很恶心。
那是一个语音单。店里规定老板在下单前可以先“试音”,陈瑶介绍说,对于要从事陪聊行业的人来说,声音条件算是一个门槛。店里面会把声音分类,女性分为萝莉音、御姐音等,男性分为奶狗、狼狗、大叔等,不同的声音代表着不同的人设,满足着不同老板的需求。而她被打上了“御姐音”的标签。“试音”之后,她被选中了。
“我有抑郁症,现在想自杀。”初入行业的陈瑶还是一个小白,听到这样的话有点着急,对电话那头的陌生男子开始进行劝解,尽量满足男子的各种要求。可很快,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可以给我看一看你的脚吗?”起初陈瑶以为自己听错了,“啊?什么?”“能不能把你的脚拍一下给我看看?”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问题,陈瑶有点不知所措,愣在原地,只觉得恶心。“或者,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腋下吗?”手机中传来的另一个声音让陈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愈发难受。
无法满足这样的需求,陈瑶找了店里的客服,经过沟通后,陈瑶推掉了这单。几分钟后,店员群里出现了这样一条消息,“露脚、腋下,要求御姐,可以接单的人回复一下”。
陈瑶说,有人接过,但没有人成功过。私下,店里的人也会聊天:“太变态了,谁会接?!”屡屡下单之后没有获得想要的满足感,一段时间后,这个顾客去了其他店铺。
此外,陈瑶告诉记者,店里的店员是分等级的,金牌、镇店、男神女神、首席,各个等级的薪酬也不尽相同,文语(文字+语音条)和连麦(语音通话)的价格也不一样。
一般来讲,如果是文语的话,根据半小时、一小时、包天、包周、包月的不同,价格在20~9999元之间浮动,如果是连麦的话,价格在40~16888元之间浮动。除了文语和连麦,行业内还衍生出了视频单子,相比前者,后者收费会更高一点。
未成年陪聊员也可以接涉黄单子
2020年5月21日和6月10日,B站up主“Mikayla_Zz”发了两条视频爆料陪聊行业的乱象。
“Mikayla_Zz”直言“这个行业很脏、很脏、很脏”。up主表示,许多陪聊店铺涉黄,之前她做的一期测评虚拟男友的视频很多地方消音,是因为不能播。同时,也曾有在该行业工作的粉丝告诉自己,“一些虚拟男友会对陪聊对象要裸露照片”。
在视频中,up主还表示来店铺下单的很多女生是学生,其中有一部分还是未成年,店主希望她们续单,而续单最好的方式之一是讲情话。而相对成年人来说,未成年人对于这些并没有很多经历,在这些话语的诱惑下,钱也自然到手了。
记者了解到,诸如此类的案件在现实生活中并不少见。此前,据N视频报道,16岁的女孩阿欣(化名)在19年底至20 年初,在一款名叫“PP约玩”的语音交友APP上结识了一个主播“鹿麋”,随后两人互换微信,该名主播以男女交往的名义让阿欣为其点外卖,买潮鞋。直至阿欣为其花光家里的9万元积蓄后,该主播便删除了阿欣的联系方式。
同时,记者在淘宝、微信等多个平台搜索虚拟恋人,显示的信息廖廖,而当记者换了个词语“树洞”进行搜索时,跳出来的信息大量增加,而有些平台陪聊员的介绍明显有些露骨。
对于这些,陈瑶没有否认。她告诉记者,男陪聊员和女陪聊员在两个群里,男生的情况不太清楚,“只能说,我个人认为女生三周以上不被踢都接过涉黄单”。
进店的第一天,陈瑶就了解到店里有规定,不接黄单。但写在纸上的规定仅存于表面。进店三个月,她见过很多涉黄单子。
陈瑶告诉记者,对于涉黄单子,只要店员默许,店里一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基本就是单子发群里,谁愿意接就说一声,大部分顾客都是暗搓搓搞颜色,但也有明目张胆的”。
陈瑶说,她之前在群里看到过一个视频黄单,直接提出视频露出某个隐私部位的要求,给出了每小时800元的价格。“店里面不会直接拒绝这种单子,但对于这种单子,客服会在消息中加一句,如果有谁想接,可以私聊我”,毕竟这种单子比较特殊,不管谁接都会多少觉得有些耻辱。
但同时,她也有些担忧:“可能真的有经济条件不好的接了,但是对方有没有录下来谁知道呢?万一再被放到网上流传开来,该怎么办呢?”
陈瑶在陪聊员群里见过一些未成年人陪聊员,“大家的年龄都是加在备注后面的”。
她没有直接接触过这些年纪较小的陪聊员,但是她知道,店里对这些陪聊员并没有额外的照顾与约束,“涉黄的单子他们也可以接的”。
还是想过正常的生活
每个行业都有行业内的“大佬”,陪聊行业也不例外。
陈瑶说,入门以来,她见过许多大佬,有的自立门户开店,有的在十几家店铺中跨店兼职,这些“大佬”拥有一批固定粉丝,“会有一些粉丝看到自己喜欢的那个小哥哥小姐姐成单比较少,就会开始不断加单”。
陈瑶曾听别的陪聊员说过,男生陪聊群里有一个陪聊员被一个女性顾客包月,每月2万,连着包了好几个月。但对于那个男生来说,这个女顾客只不过是他众多服务对象中的一个。她见过一个陪聊员最多同时可以聊7个,同时陈瑶还了解到“那个男生有女朋友”。
陈瑶之前也被这样对待过。她说,那时的她多次想要退店,销售量也不好,而经常下单的几个老板知道这个事情后,开始不断下单,只为把她圈在店里,“我会劝他们,但是没有用”。
陈瑶在目前的这个店里待了3个月,已经做到了店里最好的首席的位置,一个月可以拿到四五千的收入,陈瑶称自己为“首席中的败类”,她说,自己有点佛吧,其他做得好的首席一个月可以拿几万,做得不好的普通店员,一周一二十块。
性格佛系怎么会做到首席位置呢?陈瑶说,除了自己的声音条件外,性格也有很大的加分。“我性格比较好吧,大部分客人喜欢我都是因为性格,我不会对客人有歧视,有些陪聊员会有。”
作为一个女陪聊员,陈瑶经常接到黄单,她说就她所知道的,“十个男人下单九个性”,现在她已经对这种单子并不排斥了,“我帮他解决需求就行了,解决之后我们该怎么聊天还怎么聊天”。
涉黄、招聘未成年……陪聊行业乱象丛生,对此,河南予瑞律师事务所李华阳律师告诉记者,公安部门向来禁止以盈利为目的的陪侍活动,其本身就是一种违法行为。针对此种乱象,市场监督管理局、互联网监督平台应加大监管力度,而此类店铺所处平台也应积极监督,否则一经发现其也将承担相关责任。
陈瑶说,行业内乱象很多,并且作为负面情绪的发泄口,陪聊员长期处于消极能量的压力之下,而自己又需要不断向顾客提供正面引导,可对于陪聊员的心理建设,店内并没有相关举措,很多事情只能默默放在心里。尽管很多时候陈瑶都告诉自己,这只是一份工作,自己需要的只是钱,可她还是有些受不了。上个月,她向店里提出了离职,之后退出了店铺。
“其实过年之前也退过一次,但是当时遇到一些事情,因为经济问题又被店长拉回去了”,陈瑶说,如今她交到了男朋友,有了自己的感情生活,对于自己的这份兼职,男友也有些吃醋,综合考虑之下,她还是决定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
灰色产业链
在“花盼APP”中,新手“聊天员”文字聊天价格为5金币,即0.5元一条;语音通话为30金币,即3块钱一分钟;视频通话价格为50金币,即5块钱一分钟。每个新手“聊天员”可获文字和语音聊天收益的28.5%,可获视频聊天收益的40%。
这意味着,对新手“聊天员”来说,进行一分钟视频通话的收益,是发一条文字信息的14倍。
实际上,利用“花盼APP”的邀请好友机制,群主“兔叽”以及其背后的“星艺文化”,“可以说时时刻刻都在赚钱”。
根据“花盼APP”的邀请好友奖励机制,邀请人可以从其邀请好友每次私聊视频、视频约会、礼物的积分收入中,获得10%的积分奖励,从其邀请好友每次充值金额中,获得8%的积分奖励。
此外,作为群主,还可以从群成员在平台的消费金币中,获得10%的积分奖励。每一名被“星艺文化”招募的“聊天员”都要在下载APP时填写群主“兔叽”的邀请码,在下载APP后,加入“兔叽”成立的群组。也就是说,这些“聊天员”们每赚到一分钱,都要分给群主“兔叽”以及星艺文化至少10%的积分奖励。
为了鼓励“聊天员”们多赚钱,群主“兔叽”每天不厌其烦地催促群中的“聊天员”们主动一点,再主动一点,每天要“坚持给发过消息的男用户,再打一遍招呼”,主动引导对方给自己打语音、开视频,“因为打语音、开视频的赚钱速度,远比发文字、要礼物的赚钱速度快得多”。
在督促“聊天员”主动聊天同时,“兔叽”另一项工作便是为“聊天员”们熬制“心灵鸡汤”:“不要在最好的年纪做一个只会玩手机的人,要做就做利用手机赚钱的女人。”
事实上,几乎每个以“聊天员”为招募对象的交友APP背后,都隐藏着群主“兔叽”和“星艺文化”这样一群中介。例如,新余市叮当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下简称“叮当文化”)通过兼职软件“青团社”兼职APP发布的“聊天员”兼职,实则是在为有偿陪聊APP“花茶APP”输送“聊天员”。根据规则,“花茶APP” 将5%的好友充值或好友收益,奖励给邀请人。
同样是通过“青团社” 兼职APP,江西淘盟电子商务有限公司要求每一名“聊天员”在下载注册有偿陪聊软件“配配APP” 的同时,必须填写自己的邀请码。“配配APP”的邀请奖励机制为“对方注册并真人认证,立即到账2元,对方提现或充值任意金额,均可获得8%提成。”
在“花盼”APP上,一名男网友说,“花茶”APP、“花盼”APP、“配配”APP等只是众多有偿陪聊软件的一部分,“很多交友软件都要花钱,有的更贵”。
为了赚钱,一些中介在招聘兼职“聊天员”时根本不会考虑这些APP存在的价值基础——交友,对那些真正以交友为目的用户来说,遇到以赚钱为目的的“聊天员”,与遇到骗子无异。
在上海严嫣律师事务所律师严嫣看来,真人交友APP有偿陪聊背后的乱象以及隐藏的“软色情擦边球”存在着很高的法律风险:“首先,牵涉软色情的交易行为,违背了社会公序良俗;其次,这些行为极易催生更恶劣的社会治安问题。”严嫣说,一旦组织者、参与者或平台方的行为跨越了合理的边界,此类行为极易触犯刑法,构成犯罪。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正观见习、周到)